葉三清過得並不好。

倒不是葉家呆不下去，葉家待他恩重如山他怎麽會覺得呆不下去呢？只是見識過了那個會跑去劍廬打造銀槍的大公子之後，他總覺得這半年時間裏自家大公子正在慢慢地失掉他的生氣。

他獨居劍冢，日日抱著劍，從葉落到花開，他的話越來越少。他沒見過大公子舞劍，但聽山莊負責侍候大公子的弟子說他偶爾會突然去樹林裏練習，具體出招如何沒人知道，因為他渾身的劍氣會把周遭樹葉卷起，讓人看不清他的動作。

莊主似乎對大公子器重了些，偶爾會有任務交給大公子去辦，只是沒有一件和天策府有關，天策府也好，小軍娘也好，似乎漸漸地淡出了大公子的生活。說實話葉三清不太願意，他偶爾和他提起天策府這三個字的時候，葉英眼底明明是泛了光的。

只是他不願意也沒什麽用，不過是個管家，主人家做些什麽，他是無權插手的。

他手裏拿著賬本，第二十次嘆氣。

屋子裏的一群弟子都被葉三清折騰得有些發楞。這、這葉家生意差到讓葉三清一上午嘆氣二十聲嗎？

“三清爺爺，莊主有請。”

跑著來的弟子向他抱拳請禮，葉三清道了句“馬上來”便放下筆跟著弟子前去。也不知道是發生什麽事了？難道是要再去一趟天策府？

樓外樓正廳，葉三清到的時候發現正廳裏已經有十幾個人了。莊主的劍童、莊主親自收的四位徒弟以及平時負責莊內各種事務的負責弟子都已經到齊。他前腳剛進來，二公子葉暉便拉著三公子葉煒、四公子葉蒙的手，葉英跟在後面一起進來了。

上次這樣聚在一起，還是十年之前舉辦名劍大會的時候。正當葉三清回顧十年前那場武林盛事之時，莊主信步而來，眾人拱手抱拳紛紛行禮。

“先日我藏劍山莊傾盡全力造成傳世兵器名曰‘正陽’，想來諸位都是清楚的。”

這事兒葉三清知道，就三個月前造出來的，還大肆慶祝了一番。花費可不少啊。

“上一次舉辦名劍大會乃是十年之前，如今我有意，以這把寶劍為彩頭，再辦一次名劍大會！”

誒？

葉孟秋從來不是什麽話多之人，他把這件事交代完畢後就讓弟子們各自討論分工去了。劍帖他已寫好①，要請的人，葉孟秋自然也是想好了的。

葉三清剛想問問有沒有天策府的人受邀，想著如果有的話，也許能說服葉孟秋派葉英去送，沒想到葉孟秋讓葉暉出門了，卻沒讓葉英出門。葉三清知道大公子不會去說什麽，他一個下人，自然也不能說些什麽。

只是，這樣，真的好嗎？

葉三清躲在樹後，悄悄地看著坐在石頭上抱著劍的大公子，心中不是滋味。

同樣不好過的，還有海棠。

這小半年裏她也很認真很努力地練習了，她已經能騎著馬射二十步外的靶子一射一個準了，同齡人大部分是她的師弟妹自然比不過她，同輩裏面論技巧她也不輸那些比她大了兩三歲甚至五六歲的人。

她想和葉英切磋下啊。

可她不能去見他，因為不允許私自出府。

葉英那種前期拼命跑後面卻後來居上的戰鬥方式她從來也沒見過，如果能多和他打打，說不定能讓自己更有長進些。只是現在說什麽都沒用，李師伯自己一個人去，誰也沒帶，她自然也沒辦法求人把她弄去。

一個人牽著自己的馬蹲在飲馬川邊，想了想還是拿出刷子沾了水給馬兒洗刷。牽著馬兒回馬廄，途徑演武場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葉英。

海棠沒有回馬廄，而是想象著葉英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身著明黃色的練功服，看起來簡練利落，左手放在背後，右手上握著的劍沒有出鞘，只是做著防禦的動作看著她。她猛然睜開眼，向前一刺，眼前的空氣仿佛有了葉英躲開的影子。她咋舌，又舉槍橫掃，突然想起來之前和葉英切磋的時候她也是這麽做的，他每一次都順利躲開了，似乎並沒有什麽壓力。

海棠嘴角浮現出笑容，佯作是向前刺卻從側面甩了一招“龍牙”，仿佛看到了葉英將降躲開的模樣。

教頭一邊想著明日的訓練方案一邊向大營走去時，路過演武場，便看到了一人一馬對著空氣一通打的這麽一幅景象。他原以為這個海棠頑劣不化，只是從她這一招一式來看，仿佛與什麽假想敵打得不可開交，而她的動作和招式有如行雲流水，似乎這個假想敵很強大，然而她也都一一破解了。

看來這小丫頭也知道努力了。教頭心中寬慰，手中的槍可就按捺不住了。他提槍上馬，直奔海棠面前。盡管海棠正在冥想，馬蹄聲還是把她從想象中驚醒，她一個翻身後跳，正好給來者讓了一條路。

“海棠，過兩招。”也不由得海棠答不答應，教頭□□一挑，得虧海棠反應快橫跳躲開了，“教頭！我還沒答應呢！”

“看招！”

“哇啊啊啊――”海棠一個閃身跳到了教頭身後，又回頭殺了一槍，才發現教頭早已下馬跳到自己身側。沒等他出招她就已經躲開一邊，心道教頭這老東西好不講情面，她才十三，怎麽一個五十多的老男人就不曉得讓自己，還這麽不講理地非要過招！

轉念一想她又樂了，這可是難得的教頭指點的時機，她說不定能趁此機會偷偷師，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遇，要知道教頭平時都是和李師伯那樣的神人過招的！

腦子轉得夠快動作自然也就變得夠快，教頭起初還覺著她太隨意，但只是一個回身便發現了她眼底的光。好姑娘，她眼底透著的那股子光，好似殺意卻比殺意光明！教頭也不敢隨意對待，先是使了數招試探虛實，海棠很快發現了他的有所保留，出其不意一招“滅”使出，教頭幸好及時躲開，否則便是他輸。

他自是火力全開，海棠馬上便招架不住了，翻身逃跑，又是疾走又是迎風回浪，打得教頭有些不喜。只是雖不喜，手上功夫卻渾然沒有輕敵和急躁之意，一招一招都實打實地使出。

只是他沒想到，海棠在這之前已經和葉英過招過了。

那時葉英左閃右躲，海棠當他瞧不起她，只是分別半年，她日日都在回想當時他為何這麽做，最近總算是明白了。他說他沒見過天策的槍法，他也是第一次和天策府弟子交手，那麽他的躲閃，實際是在觀察她的招式套路，在電光火石間悟出如何對待她――恐怕葉英並不需要觀察這麽久，而是不停地試探如何才能以最快速度解決。

那她也有樣學樣吧。海棠想。

只是兩百招不到，海棠就被一槍指著脖子認輸了。

教頭心想孺子可教，摸了摸她的頭就心滿意足地去找徐將軍，海棠摸著自己被揉過的地方，滿腦子想著那個額上有花兒的少年。

他起跳也好轉身也好，動作輕盈好看又利落大方，出劍招招到位，沒有一處是多餘，似乎連她怎麽逃跑都算計好了。

他怎麽就這麽厲害呢。

又把背著的槍取了下來，仔細端詳著。這把槍叫見落英，槍身通體銀色，但槍頭的暗紅色十分美麗，讓它與其他槍顯得與眾不同些。黃色的穗子因為累月的使用有些發黑，她洗過幾次，但還是沒能洗幹凈。自己養的小馬駒已經長大，是母馬兒，她之前像模像樣的給它弄了個及笄禮，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紅楓。又是海棠又是紅楓的，倒也合襯。

海棠牽著紅楓把它拴在馬廄裏，自己按部就班地回去吃飯然後換崗，今天是她站夜崗。剛走上南大門和師兄換了崗，便看到城門前和副統領秦頤巖拜別的李師伯――哦，現在應該叫李統領②了。

她握著槍不動，心中的自己卻已經坐在地上嘆氣了。她也想去啊。可是李師伯連個護衛的人都不帶，就這麽單槍匹馬的赴約――到底是年輕有為的人，他的槍法可是全天策府最好的。

也不知道葉大公子是不是又抱著他的劍看花？還是說他回山莊不久之後就成婚了，日日過著被老婆哄著的日子？說起來他幾歲了，該弱冠了吧？武林人士的孩子束發早，弱冠禮前後差別不大，看他的模樣怕也快二十了吧……

海棠癟癟嘴，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只是別人成婚與否也和她沒關系，反正就葉英那樣的一天的到晚不跟她說話的男人，她還覺得悶得慌呢，還是自己一個人好，願意與誰說話就與誰說話。

開元七年，海棠仍然在天策府裏皮的時候，第二次“名劍大會”在藏劍山莊順利舉行。那時候師伯李承恩剛當上將軍就收到了葉孟秋發來的邀請函，海棠本來想著找點關系跟著李承恩一起去，沒想到李承恩除了他的那把槍和他的寶馬外，什麽也沒帶就去了，讓海棠十分難過。

也不知道那個楞楞的大公子，現在是不是又比她厲害許多了？

第二次名劍大會要舉辦的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一波風浪，受邀的七位武功高強的人中，果然有天策府的人――是天策府的新統領，李承恩。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葉英的眼底泛起了一道光，只是這道光眨眼之間便消失不見――因為葉三清還告訴他，李承恩是單槍匹馬一個人來的，並沒有帶什麽隨行的人。看到這樣的大公子，他心中多有不忍，只是他也實在沒轍。大公子便是那樣的人，寧願自己忍著，也不會去說去道去做，他只順流而下，卻從未為了自己去做些什麽。

葉三清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這日他依舊站在劍冢前，抱著劍站著，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有人來了。

葉英知道對方並無惡意，來人身上帶著的劍氣相當柔和，卻又柔中帶剛，大約只有七秀坊的人身上會散發出這樣的劍氣。

果不其然，來者葉英一眼便認出是上賓公孫大娘――她可是上一次名劍大會的勝者，也是府中上賓，葉英抱拳行禮，被公孫大娘扶起。

“年輕人，好淩厲的劍氣。”

葉英的瞳孔微微收縮。

“聽葉莊主說長子葉英久居劍冢，想來你就是葉英了？”公孫大娘的嘴角仍然泛著笑意，說話也是輕柔的，葉英頷首，“在下葉英，見過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笑了笑，也看著葉英看的那片樹林，“葉少莊主每日都看著這片林子嗎？”

葉英跟在她身後，輕聲回答“是”，心中卻有些波瀾了。

從他記事以來，周圍人都是叫他大公子大公子的，從未有人叫他少莊主過。他雖然心中明白自己總有一日會成為莊主之一，但這樣的凡事俗事，他總覺得，二弟葉暉會替他去理。

他從來不在意莊主不莊主，只是今日公孫大娘一說，他又覺得有些奇怪。

不是不適，只是說不上來的奇怪。

只是公孫大娘並不能明白他在想什麽，她只是笑了起來，“年輕人，你劍氣不穩，似是不能收放自如，皆因心中沒有念想。我聽莊主說你習劍以來便一直是逆來順受不言不語無欲無求，但有些時候，人的心中需要信念需要希望――也就是說，偶爾你得明白，你想要些什麽，然後去做，去要。”

葉英抱拳請教：“敢問前輩，若心中有了念想，豈不是有了雜念？”

“這要看你如何把握了。念想過了度，是走火入魔；念想過多擾了心智，是有雜念。倘若念想單純又不過分，便是信念。有了信念，即便眼前有刀山有火海，你也終能平安邁過。”

葉英似乎理解了，卻似乎沒能理解，應了一句“明白了”便不再說話。公孫大娘心中大喜，看著沈思的葉英，感嘆了一句不愧是葉孟秋的兒子，年紀輕輕就已經達到了悟道的境界。

後來她同葉孟秋說了此事，葉孟秋大喜，親自來看了葉英數次。不過那已是後話，此事的葉英想著公孫大娘的那番話，也沒想到她會和爹說，只是腦海中不停地重覆“信念”二字。

信念。信念。

單純不過分的信念。

那，海棠就不能算進去了吧？

李承恩回到天策府的時候召開了一次全體大會，他詳細說了名劍大會的參加者的武功招式，這些招式心法是天策府的弟子們從來沒見過的，只是聽著罷，大家心中已經沸騰起來了。

海棠也不例外。

只是李承恩最後一段話，讓海棠從滿腦子想象著和武林高手過招之中醒來。

“只是葉氏一脈，果然人材輩出。公孫大娘盛讚葉家少莊主葉英，稱他已達道劍境界，實乃後生可畏。你們也莫要松懈，他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年，而你們習傲血戰意之心法時日不亞於這少年，勤之勉之，將能成大器，保我大唐河山！”

“諾！”

眾弟子一聲吼，響徹雲霄。

而海棠卻陷入了沈思。

哦，是這樣啊。

如果真的如李師伯所說，那她，不過是大劍客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罷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①這裏官方設定有bug，葉凡是葉英弟弟，此時葉英才十四，他不是還沒出生就是才幾歲【官方設定說葉凡和哥哥們年齡差大】，但是卻去送了劍貼而且還為王遺風所奪。此處采用年齡設定。

②此處官方設定有bug，根據官方資料，李承恩比葉英小五歲（公元745年時三十五歲），但又說第二次名劍大會的時候他已經是統領。此處采用成為統領設定【否則本文中後面名劍大會參加者不能成立】。

*關於葉英歲數推定：

開元元年（公元713年），葉英初學葉家四季劍法之時……原來葉英八歲習劍那年，葉孟秋施展之武技……（摘自百科）

也就是說開元初年他八歲，文中開篇開元六年，他十三，開元七年第二次名劍大會，葉英十四，受公孫大娘（二娘）賞識。

PS：這樣查資料，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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